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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不景氣,如何化危機為轉機

通貨膨脹、物價飛漲,上班族薪水不漲,錢不夠用怎麼

靠領薪水,一輩子想買一間房子安身立命,都很困難。

疫情肆虐,經營環境不佳,獲利減少面臨虧損,小老關該如何自處?

遇到環境不佳,老閱的風險比員工大很多,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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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則一、先搞清楚自己是否適合創業。 康利富臺中說明會-康利富值得投資嗎

創業是可以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它需要極高的綜合素質,比如超人的膽量,開闊的視野,廣大的格局,等等,有的人就只適合打工上班,即便給他錢、人脈和資源,他也是不適合創業的。

原則二、一定要有遠大的夢想。 康樂富高雄說明會-康樂富適合新手做投資?好的康樂富說明會怎麼加入?

最初踏上創業路,很多人或許是為生活所迫,或者是為了自己那顆不安分的心,想要突破和改變,但必須儘快為自己樹立起遠大的夢想,因為如果沒有夢想,在創業維艱的這條路上,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原則三、保持超強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行。 高雄團隊-康利富多久會見收益

自信是一個人力量的源泉,也是創業者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的前提,如果失去自信,像網上很多人一樣,不相信真的存在白手起家,更不相信自己能白手起家,那你就絕不可能創業成功。

原則四、有強烈的創業意願。

創業是一件與艱難險阻為伍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如果你的意願,包括賺錢的意願,成功的意願,不夠強烈。那麼,即便踏上了創業路,也是很難堅持下去的,很容易就會半途而廢。

原則五、有持久的創業激情。 康樂富高雄說明會-康樂富平臺穩定嗎

創業肯定是需要激情的,尤其是對白手起家的創業者而言,激情能激發出無限潛能,幫助自己熬過無數難熬的時刻。不過,創業者不能只有短暫的激情,因為短暫的激情是不值錢的,只有持久的激情才能幫你賺錢,助你成功。

原則六、有合作精神,能將團隊凝聚在一起。

對創業者而言,前期或許可以暫時靠自己一個人,但必須儘快建立起自己的創業團隊,包括尋找志同道合的合夥人,更為關鍵的是,尋找優秀的人才來輔助自己,不能長時間單打獨鬥。

原則七、能屈能伸,能進能退。

康樂富臺中說明會-康樂富投資多少錢對白手起家者而言,要有一種勇猛精進的創業精神,在需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時候,不能畏畏縮縮、猶豫不決,但在需要隱忍和退讓的時候,也要能不爭一時,要放眼長遠和全域,否則,也是容易失敗的。

原則八、培養創新精神,將與眾不同當作一種本能。

臺北團隊-康利富操作流程簡單嗎創業與創新幾乎是天生就聯繫在一起的兩個詞,凡是能創業成功、尤其是白手起家的成功者,無不具備創新精神,敢於與眾不同。創新不一定就是顛覆式的,哪怕只是細節方面非常小的創新,也能給創業者製造出巨大的商機。

許地山:無憂花  加多憐新近從南方回來,因為她父親剛去世,遺下很多財產給她幾位兄妹,她分得幾萬元現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寬,是她小時跟著父親居住過的,很多可紀念的交際會,都在那里舉行過,所以她寧愿少得五萬元,也要向她哥哥換那房子。她的丈夫樸君,在南方一個縣里的教育機關當一份小差事,所得薪棒雖不很夠用,幸賴祖宗給他留下一點產業,還可以勉強度過日子。  自從加多憐沾著新法律的利益,得了父親這筆遺產,她便嫌樸君所住的地方閉塞簡陋,沒有公園、戲院,沒有舞場,也沒有夠得上與她交游的人物。在窮鄉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間所學的種種自然沒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的物質生活,喜歡外國器用,羨慕西洋人的性情。她的名字原來叫做黃家蘭,但是偏要譯成英國音義,叫加多憐伊羅。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這次決心離開她丈夫,為的要恢復她的都市生活。她把那舊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當才為樸君在本城運動一官半職,希望能夠在這里長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經布置好了,現在正計劃著一個游泳池,要將西花園那五間祖祠來改造,兩間暗間改做更衣室,把神龕挪進來,改做放首飾、衣服和其他細軟的柜子,三間明間改做池子,瓦匠已經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來放在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那里,搬神龕的搬神龕,起磚的起磚,掘土的掘土,已經工作了好些時,她才來看看。她走到房門口,便大聲嚷:“李媽,來把這些神主拿走。”  李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長得還不丑,是她父親用過的人。她問加多憐要把那些神主搬到哪里去。加多憐說:“愛搬哪兒搬哪兒。現在不興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廚房當劈柴燒了罷。”她說:“這可造孽,從來就沒有人燒過神主,您還是挑一間空屋子把它們擱起來罷。或者送到大少爺那里也比燒了強。”加多憐說:“大爺也不一定要它們。他若是要,早就該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們了,你要送到大少爺那里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隨你怎樣處置,燒了也成,埋了也成,賣了也成。那上頭的金,還可以值幾十塊,你要是把它們賣了,換幾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嗎?”她答應著,便把十幾座神主放在籃里端出去了。  加多憐把話吩咐明白,隨即回到自己的正房,房間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間陳設的東西更是復雜,簡直和博物院一樣。在這邊安排著幾件魏、齊造像,那邊又是意、法的裸體雕刻。壁上掛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的字畫,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現派后期印象派的油彩。一邊掛著先人留下來的鐵笛玉笙,一邊卻放著皮安奧與梵歐林,這就是她的客廳。客廳的東西廂房,一邊是她的臥房和裝飾室,一邊是客房,所有的設備都是現代化的。她從容廳到裝飾室,便躺在一張軟床上,看看手表已過五點,就按按電鈴,順手點著一支紙煙,一會,陳媽進來。她說:“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來,再打電話叫裁縫立刻把那套蟬紗衣服給送來,回頭來伺候洗澡。”陳媽一一答應著,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來,坐在裝臺前,涂脂抹粉,足夠半點鐘工夫。陳媽等她裝飾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問:“我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陳媽說:“這花了多少錢做的?”她說,“這雙鞋合中國錢六百塊,這套衣服是一千。”陳媽才顯出很贊羨的樣子說:“那么貴,敢情漂亮啦!”加多憐笑她不會鑒賞,對她解釋那雙鞋和那套衣服會這么貴和怎樣好看的原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說:“這件衣服就夠我們窮人置一兩頃地。”加多憐說:“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陳媽說:“這兩三年來,太太小姐們穿得越發講究了,連那位黃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綠綠地。”加多憐說:“你們看得不順眼嗎?這也不希奇。你曉得現在娘們都可以跟爺們一樣,在外頭做買賣、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討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著說:“從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媽媽就成了一個大倭瓜。現在可不然,就是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得打扮得象小姑娘一樣才好。”陳媽知道她心里很高興,不再說什么,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車夫伺候著。  加多憐在軟床上坐著等候陳媽的回報,一面從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雜志,有意無意地翻著。一會兒李媽進來說:“真不湊巧,您剛要出門,邸先生又來了。他現時在門口等著,請進來不請呢?”加多憐說:“請他這兒來罷。”李媽答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邸力里亞進來。邸力里亞是加多憐在紐約留學時所認識的西班牙朋友,現時在領事館當差。自從加多憐回到這城以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好幾次。他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年,兩撇小胡映著那對象電光閃爍的眼睛。說話時那種濃烈的表情,乍一看見,幾乎令人想著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羅斯的化身,他一進門,便直趨到加多憐面前,撫著她的肩膀說:“達靈,你正要出門嗎?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飯,成不成?”加多憐說:“對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長的宴舞會,謝謝你的好意。”她拉著邸先生的手,教他也在軟椅上坐。又說:“無論如何,你既然來了,談一會再走罷。”他坐下,看見加多憐身邊那本美容雜志,便說:“你喜歡美國裝還是法國裝呢?看你的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裝,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帶些我們國里的裝飾月刊來給你看。”加多憐說:“好極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喜歡西班牙的裝束。”  兩個人坐在一起,談了許久,陳媽推門進來,正要告訴林宅已經催請過,驀然看見他們在椅子上摟著親嘴。在半驚半詫異的意識中,她退出門外。加多憐把邸力里亞推開,叫:“陳媽進來,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宅來催請呢?”陳媽說:“催請過兩次了。”那邸先生隨即站起來,拉著她的手說:“明天再見吧,不再耽誤你的美好的時間了。”她叫陳媽領他出門,自己到裝臺前再勻勻粉,整理整理頭面。一會陳媽進來說車已預備好,衣箱也放在車里了。加多憐對她說:“你們以后該學學洋規矩才成,無論到哪個房間,在開門以前,必得敲敲門,教進來才進來。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著洋禮,你闖進來,本來沒多大關系,為什么又要縮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國風欲,不見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陳媽心里才明白外國風俗,親嘴是一種禮節,她一連回答了幾聲:“唔,唔”,隨即到下房去。  加多憐來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經到齊了。市長和他的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說:“對不住,來遲了。”市長連說:“不遲不遲,來得正是時候。”他們與她應酬幾句,又去同別的客人周旋。席問也有很多她所認識的朋友,所以和她談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黨員,撲克黨員,白面黨員等等,各從其類,各自消遣,但大部分的男女賓都到舞廳去。她的舞藝本是冠絕一城的,所以在場上的獨舞與合舞,都博得賓眾的贊賞。  已經舞過很多次了。這回是市長和加多憐配舞,在進行時,市長極力贊美她身材的苗條和技術的純熟。她越發播弄種種嫵媚的姿態,把那市長的心緒攪得紛亂。這次完畢,接著又是她的獨舞。市長目送著她進更衣室,靜悄悄地等著她出來。眾賓又舞過一回,不一會,燈光全都熄了,她的步伐隨著樂音慢慢地踏出場中。她頭上的紗中和身上的紗衣,滿都是螢火所發的光,身體的全部在磷光閃爍中斷續地透露出來。頭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圓光一樣。這動物質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直象寒冰獄里的鬼皮與天宮的霓裳的相差。舞罷,市長問她這件舞衣的做法。她說用螢火縫在薄紗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燈能夠自己放出光來。市長贊她聰明,說會場中一定有許多人不知道,也許有人會想著天衣也不過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長到小客廳去休息。在談話間,市長便問她說:“聽說您不想回南了,是不是?”她回答說:“不錯,我有這樣打算,不過我得替外子在這里找一點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讓我一個人在這里住著。如果他不能找著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這里來。”市長笑著說:“象您這樣漂亮,還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訴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兒就下委札。”她說:“不好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請派外子一點小差事,那就感激不盡了。”市長說:“您的先生我沒見過,不便造次。依我看來,您自己做做官,豈不更抖嗎?官有什么叫做會做不會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頭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馬上就把您補上好啦。若是目前沒有缺,我就給您一個秘書的名義。”她搖頭,笑著說:“當秘書,可不敢奉命。女的當人家的秘書,都要給人說閑話的。”市長說:“那倒沒有關系,不過有點屈才而已。當然我得把比較重要的事情來叨嘮。”  舞會到夜闌才散,加多憐得著市長應許給官做,回家以后,還在臥房里獨自跳躍著。  從前老輩們每笑后生小子所學非所用,到近年來,學也可以不必,簡直就是不學有所用。市長在舞會所許加多憐的事已經實現了。她已做了好幾個月的特稅局幫辦,每月除到局支幾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時間都是她自己的,督辦是市長自己兼,實際辦事的是局里的主任先生們。她也安置了李媽的丈夫李富在局里,為的是有事可以關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來于飯店舞場和顯官豪紳的家庭間,無憂無慮地過著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時間總在中午左右,午飯總要到下午三四點,飯后便出門應酬,到上午三四點才回家。若是與邸力里亞有約會或朋友們來家里玩,她就不出門,起得也早一點。  在東北事件發生后一個月的一天早晨,李媽在廚房為她的主人預備床頭點心。陳媽把客廳歸著好,也到廚房來找東西吃。她見李媽在那里忙著,便問:“現在才七點多,太太就醒啦?”李媽說:“快了罷,今天中午有飯局,十二點得出門,不是不許叫‘太太’嗎?你真沒記性!”陳媽說:“是呀,太太做了官,當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爺’,也不合適,回頭老爺來到,又該怎樣呢?一定得叫‘內老爺’、‘外老爺’才能夠分別出來”。李媽說:“那也不對,她不是說管她叫‘先生’或是幫辦么?”陳媽在灶頭拿起一塊烤面包抹抹果醬就坐在一邊吃。她接著說:“不錯,可是昨天你們李富從局里來,問‘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時也拐不過彎來,后來他說太太,我才想起來。你說現在的新鮮事可樂不可樂?”李媽說:“這不算什么,還有更可樂的啦。”陳媽說:“可不是!那‘行洋禮’的事。他們一天到晚就行著這洋禮。”她嘻笑了一陣,又說:“昨晚那邸先生鬧到三點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禮,還接著‘達靈’、‘達靈’叫了一陣。我說李姐,你想他們是怎么一回事?”李媽說:“誰知道?聽說外國就是這樣亂,不是兩口子的男女摟在一起也沒有關系。昨兒她還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陳媽說:“提起那池子來了,三天換一次水,水錢就是二百塊,你說是不是,洗的是銀子不是水?”李媽說:“反正有錢的人看錢就不當錢,又不用自己賣力氣,衙門和銀行里每月把錢交到手,愛怎花就怎花,象前幾個月那套紗衣裳,在四郊收買了一千多只火蟲,花了一百多。聽說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錢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蟲一只一只從小口袋里摘出來,光那條頭紗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還沒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壞了。三天花二百塊的水,也好過花八九百塊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這不但糟蹋錢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蟲的命不是命嗎?”陳媽說:“不用提那個啦。今天過午,等她出門,咱們也下池子去試一試,好不好?”李媽說:“你又來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險些闖出事來。現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個神堂,不曉得還有沒有神,若是有咱們光著身子下去,怕褻瀆了受責罰。”陳媽說:“人家都不會出毛病,咱們還怕什么?”她站起來,順手帶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媽把早點端到臥房,加多憐已經靠著床背,手拿一本雜志在那里翻著。她問李媽:“有信沒信?”李媽答應了一聲:“有”。隨把盤子放在床上,問過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她從盤子里拿起信來,一封一封看過。其中有一封是樸君的,說他在年底要來。她看過以后,把信放下,并沒顯出喜悅的神氣,皺著眉頭,拿起面包來吃。  中午是市長請吃飯,座中只有賓主二人。飯后,市長領她到一間密室去。坐走后,市長便笑著說:“今天請您來,是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說。”加多憐說:“只要我的能力辦得到,豈敢不與督辦同意?”  市長說:“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給您說,現在局里存著一大宗緝獲的私貨和違禁品,價值在一百萬以上。我覺得把它們都歸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個化公為私的方法,把它們弄一部分出來。若能到手,我留三十萬,您留二十五萬,局里的人員分二萬,再提一萬出來做參與這事的人們的應酬費。如果要這事辦得沒有痕跡,最好找一個外國人來認領。您不是認識一位領事館的朋友嗎?若是他肯幫忙,我們應在應酬費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這事可以辦嗎?”加多憐很躊躇,搖著頭說:“這宗款太大了,恐怕辦得不妥,風聲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擔干系。”市長大笑說:“您到底是個新官僚!賺幾十萬算什么?別人從飛機、軍艦、軍用汽車裝運煙土白面,幾千萬、幾百萬就那么容易到手,從來也沒曾聽見有人質問過。我們賺一百幾十萬,豈不是小事嗎?您請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當,您待一會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沒主意了,聽市長所說,世間簡直好象是沒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來,笑著說:“好吧,去試試看。”  加多憐來到邸力里亞這里,如此如彼地說了一遍。這邸先生對于她的要求從沒拒絕過,但這次他要同她交換條件才肯辦。他要求加多憐同他結婚,因為她在熱愛的時候曾對他說過她與樸君離異了。加多憐說:“時候還沒到,我與他的關系還未完全脫離。此外,我還怕社會的批評。”他說:“時候沒到,時候沒到,到什么時候才算呢?至于社會那有什么可怕的?社會很有力量,象一個勇士一樣。可是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摸著你,他不看見你,也不會傷害你。我們離開中國就是了。我們有了這么些錢,隨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的故鄉巴悉羅那住也無不可。我們就這樣辦吧,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歡巴悉羅那的蔚藍天空,那是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得上的。我們可以買一只游艇,天天在地中海遨游,再沒有比這事快樂了。”  邸力里亞的話把加多憐說得心動了,她想著和樸君離婚倒是不難,不過這幾個月的官做得實在有癮,若是嫁給外國人,國籍便發生問題,以后能不能回來,更是一個疑問。她說:“何必做夫婦呢?我們這樣天天在一塊玩,不比夫婦更強嗎?一做了你的妻子,許多困難的問題都要發生出來。若是要到巴悉羅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筆款去花一兩年也無妨。我也想到歐洲去玩玩。……”她正說著,小使進來說幫辦宅里來電話,請幫辦就回去,說老媽子洗澡,給水淹壞了。加多憐立刻起身告辭。邸先生說:“我跟你去罷,也許用得著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車飛駛到家。  加多憐和邸先生一直來到游泳池邊,陳媽和李媽已經被撈起來,一個沒死,一個還躺著,她們本要試試水里的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見水并不很深,陳媽好玩,把李媽推下去,哪里知道跳板彈性很強,同時又把她彈下去。李媽在水里翻了一個身,沖到池邊,一手把繩揪著,可是左臂已擦傷了。陳媽浮起來兩三次,一沉到底。李媽大聲嚷救命,園里的花匠聽見,才趕緊進來,把她們撈起來。邸先生給陳媽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憐叫邸先生把她們送到醫院去。  邸力里亞從醫院回來,加多憐繼續與他談那件事情,他至終應許去找一個外商來承認那宗私貨,并且發出一封領事館的證明書,她隨即用電話通知督辦。督辦在電話里一連對她說了許多夸獎的話,其喜歡可知。  兩三個月的國難期間,加多憐仍是無憂無慮能樂且樂地過她的生活。那筆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著她一同到巴悉羅那去。她到市長那里,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且說明這是當時的一個條件。市長說:“這事容易辦,就請樸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喒回任都可以。”加多憐說:“很好,外子過幾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過年二三月才來,但他說一定要在年底來。現在給他這差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樸君到了,加多憐遞給他一張委任狀。她對丈夫說,政府派她到歐洲考查稅務,急要動身,教他先代理幫辦,等她回來再謀別的事情做。樸君是個老實人,太太怎么說,他就怎么答應,心里并且贊賞她的本領。  過幾天,加多憐要動身了。她和邸力里亞同行,樸君當然不曉得他們的關系,把他們送到上海候船,便趕快回來。剛一到家,陳媽的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著。陳媽的丈夫說他妻子自從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勁,眼看不能再出來做事了,要求幫辦賞一(www.lz13.cn)點醫藥費。李富因局里的人不肯分給他那筆款,教他問幫辦要。這事遲延很久,加多憐也曾應許教那班人分些給他,但她沒辦妥就走了。樸君把原委問明,才知道他妻子自離開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書信去問她,又不愿意拿出錢來給他們。說了很久,不得要領,他們都悵悵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稅局的大侵吞案被告發了,告發人便是李富和幾個分不著款的局員,市長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憐身上。把樸君請來,說了許多官話,又把上級機關的公文拿出來。樸君看得眼呆呆地,說不出半句話來。市長假裝好意說:“不要緊,我一定要辦到不把閣下看管起來。這事情本不難辦,外商來領那宗貨物,也是有憑有據,最多也不過是辦過失罪,只把尊寓交出來當做賠償,變賣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過便算了事。我與尊夫人的交情很深,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過事情已經鬧到上頭,要不辦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邊至少也有三十萬呢。”  第二天,撤職查辦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樸君氣得把那張委任狀撕得粉碎。他的神氣直想發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沒收的時候,正是加多憐同邸力里亞離開中國的那天。他在敵人的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樣,無憂無慮地來了吳淞口。邸先生望著岸上的大火,對加多憐說:“這正是我們避亂的機會,我看這仗一時是打不完的,過幾年,我們再回來吧!” 許地山作品_許地山散文集 許地山:法眼 許地山:海角的孤星分頁:123

張承志:輝煌的波馬  ——獻給我的導師翁獨健先生  風掠過松樹林子的梢頭,林子上空便一處接一處地響起了錚錚的弦音。云杉和塔松都輕盈地搖曳起來,撫著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鵝綠,溫柔地微微起伏著,直到舒展在模糊的遠處,又悄無聲息地沒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順著這片向下傾斜的鵝綠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時分,當我順著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時。都覺得心里滿是奇異的喜悅。長風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悅耳地響著,那里顏色藍蒙蒙的那么神秘。我幾乎忘了阿迪亞,更忘了碎娃子。有時我的甩動的手觸著黑狗毛茸茸的腦門,可是我想不起來這是它。藍蒙蒙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著一股尖銳的音響,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撥開。滿眼的鵝黃嫩綠流溢著,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們總是這么走著,從冰峰聳立的天山長峽里出來,順著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著阿迪亞和碎娃子甩著小手的笨樣子,我總覺得我一直就是這么走著的。眼睛太空闊,轉著脖子也看不完這些藍梢的松林、綠綠的前麓、渾濁的河谷。我不轉著脖子看,我只是呆呆地盯著前方,眼睛里茫然模糊,心里卻看見了特克斯雄渾的暮靄、向前方和兩翼溫柔地流動的山前草地、身后那愈來愈遠的崢嶸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氣。  我停住腳望了望阿迪亞和碎娃子,于是我禁不住笑出了聲。他們倆哧哧地喘著,一聲不吭地正走得兇。一樣地挺著鼓鼓的小圓肚皮,一樣地撅著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見四只小臟腳丫已經給牧草染綠了,肚皮下面的兩只小雀雀沾著泥。阿迪亞神色匆匆,碎娃子滿臉嚴肅。他倆急急地甩著小手,活像兩只精赤的直立著趕路的雪雞。黑狗輕提四腳,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頭正巧和他們倆的腦袋一般高。看見我停住腳步,他倆就互相嘰咕了一句話,他倆的話我聽不懂。接著,他倆就急匆匆地擦著我走到前頭,甩著的小手好像不耐煩地碰著了我。  他們急著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亞滿頭稀薄的黃毛在陽光照射下透明了。穿過那片黃黃的透明,我仿佛看見他那顆急匆匆晃動的小腦袋。然后是一根黑油油的臟脖頸,連著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雞般的小身子。你披著的是件什么呀?蓑衣還是草簾子呢?藍顏色還是紅顏色呢?也許還不能算什么衣服,不能算厄魯特人的無鑲邊的袍子。你身上披著的那飄飄的襤褸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亞服”。我從背后望著阿迪亞,心里一陣陣地涌漲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阿迪亞卻不理會我。阿迪亞挺著他黑亮亮圓滾滾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連著的兩根細細的小黑腿正在從濃草里唰唰地劃過。天色迅速地暗著,阿迪亞心里急了,我很清楚他是為了一碗奶子泡的炸面塊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亞長得齊齊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臟污的小臉上長著一對品亮的眼睛。他干脆赤條條、裸著小搓板骨和兩瓣黑得脫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著一頂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里的草漿、被山峽里渾黃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陽光烤著碎娃子那兩只小黑肩頭,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會覺得烤燙;天山的襟麓上正飄來寒涼的暮氣,涼暮正在這片夕陽染得一派金黃的草地上悄悄彌漫。碎娃子不會理睬天氣。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開被草漿沾得綠糊糊的小腿桿,拼命地朝波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爐灶火,說是要烤鍋盔吃;碎娃子盼那鍋盔的焦香味已經盼得紅眼了。  我覺得背后的冰峰還在無聲地穩穩地退著,退得離我們愈來愈遠。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銳利的錚錚聲還在一下下撥響,我看不見,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鳳撥響了松林的梢尖;還是松林用梢尖撥響了空中的風。它們都是藍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后視野突然間開闊了,在我眼前,嫩綠的柔軟草灘像是從山口里一瀉而出。它一瀉而出,溶進黃燦燦的陽光里,金黃奪目地向兩裾散開,一直擴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馬。  這是人間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這是今世么?每逢來到天山深處,每當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馬,我總是抑止不住這種胡思亂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馬呢,我努力打斷了自己的思路。波馬是天山的中核。波馬有多美麗,應該是我們自己獨有的一個秘密。我自從干上水文這一行以來,年年夏天都往波馬跑,我發覺我已經悄悄地把波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亞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團。在耀眼的陽光里,兩個黑亮的小肉體糾纏著在絨毯般的濃草里滾。他倆兇狠地捶著對方的背,口齒不清地咒罵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一驚:打起來啦,這兩個小崽子!我三步兩步沖過一灘藍綠的長草,在捉住他倆的那一剎那我摔倒了。  阿迪亞瞪著一對牛犢似的圓眼睛叫嚷著,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么。  碎娃子頭上的臟白帽歪扣著,他鼓著小黑臉蛋,不依不饒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詞。  我聽不懂。我沒有辦法,只好揪住他們的耳朵,一手揪住一只,把這兩個剛三歲就想稱霸天山的小泥鰍從草地上揪得站起來。我又掀起阿迪亞屁股上的布縷縷,扳過碎娃子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腚溝,毫不客氣地一人揍了一掌。  兩個小黑鬼怒氣沖沖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氣,跟上了他們。我看見已經降得很低的太陽從西側掃來一道金黃的光帶,兩個小家伙在光里浴著,變成了兩只正在神氣地直立行走的旱獺。金黃燦燦的小旱獺翹首挺胸,劃過濃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氣沖沖地走著。前面波馬的木橋已經顯出了一個模糊的拱影。  兩個小家伙突然飛跑起來,精光的腳丫啪啪地濺著取過土的洼地里的積水。圓木疊成的拱橋慢騰騰地扭轉著,漸漸露出它的側面。一間泥屋和一頂三角氈帳篷也悄無聲息地從地面下一點點升起。阿迪亞啪地摔倒在水洼里,我看見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領幫他站了起來。兩個小黑孩不停聲地哇哇嚷著,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那間泥屋和那頂黑帳篷還在穩穩地上升,漸漸地軀體露出地面。大橋還在旋轉,顯現出一個汽車彈簧般的側影。碎娃子沖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亞踢著滾落的礫石。他們突然分開,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氈帳篷和泥糊的地窩小屋沖去。炊煙橫掃著彌漫過來,灰白柔和的炊煙像紗像霧,把兩個三歲的小黑孩子淹沒在一片渾白之中。  波馬的太陽就要沉沒了。  木橋還沒有腐朽。我拍著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桿,下到河灘去查水文數據。其實用不著天天檢查,埋在水池的測桿只不過是擺擺樣子。天山的雨季還沒有來呢,翻騰的河水這時候酷似一堆堆亂撞的碧玉。這不是大山洪,我想著,還是瞟了一眼。就在這時我看見了碎爺正在洗。我隨手把測標上的數據寫在記錄夾上,然后踩著石頭打算離開河灘。我看見碎爺的那一瞬好像意識到:我記錄的時候只是順手寫了些什么,我可能寫的并不是測桿上的數字。我只顧著向碎爺招呼:  “碎爺,洗洗么?”  碎爺慌忙站起身來。我看見他踉蹌了一下,一只腳濺進雪花般的河水里。“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著,埋怨自己礙了碎爺的事。  “娃娃們,我給捉回來啦。”我搭訕說。  “唔個碎娃哩。”老漢慨嘆道。我聽不懂碎爺的甘肅土話。我只是知道碎爺正在就著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爺其實和他那寶貝孫子一樣。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爺迷上了這般沖騰宣泄的雪水。  碎爺恭恭敬敬地站著,我看得出他是在等著我走。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腳動也不動地插在冰水里,碧綠的冰水沖漩而來,在那只腳桿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爺的臉龐是一張樸直誠實的臉龐,我從這張臉龐上看到了一絲警覺。我不敢再打攪了,于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爺,我走啦。”我慌忙道著別,離開了河岸。  濃白的晚炊飄漾在河岸上。這里是波馬,正對著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樹桿打成的木橋架在雪水河最窄的這個峭岸上,一條路從這橋上背著各奔前程,守橋的是兩戶人家——碎爺家住一間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頂黑氈蒙成的三角形帳篷。這就是波馬,天山最腹心處的小地方波馬。在這里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家,看不見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遼闊視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涌來的白云之外,什么也沒有了。哦,還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來監測一次水情,順便檢查一下橋架。我來的時候順便住在這兩家,可惜的是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我在巴僧阿爸門口的拴馬樁前坐了下來。我舒了一口氣,把記錄好的水文觀測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兩條袖管,像西藏人一樣把它系在腰間。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滾滾,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松弛的皮膚下游著跳著,像罩在薄薄銅皮下的一些小魚。  “阿莫爾賽汗擺努?”  我用我會說的這么半句蒙語向他問好。巴僧阿爸立即興致勃勃地回答了長長一串。我望著他那身銅皮般的干硬皮膚,我不能想象這身皺巴的銅皮真的是人的皮膚。在夕陽之中,巴僧阿爸起勁地用一把銼打磨著拴馬樁,松木的嗆鼻香味在空氣中郁結不散。他銼著、磨著,可能是浮想聯翩地用那柄銼在木樁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紋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紋道。他彎過手肘,吭吭地喘著粗氣,肘部的皮膚里突出一個嚇人的骨節頭。他用小臂外側嗤嗤地打磨銼過的木頭。吭!吭!他倔強地喘著,那拴馬樁漸漸呈現出一層黯淡油亮的光澤。  波馬也漸漸涼爽了。  太陽又離西方天際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著一塊香脆的鍋盔,嘴里咯吧咯吧地響著。他一邊嚼著,一邊挺著黑亮的肚皮走向帳篷,沾滿泥巴的小雀雀翹著,一副神氣相。  阿迪亞端著一只黃楊木碗,從帳篷里鉆了出來。他的襤褸索索的小袍子在風里飄著,像一個破爛的披風。他很小心地捧著自己的木碗,但碗里熱騰騰的牛奶還是不斷濺灑出來。他扭動著小屁股朝前走去,嘴里咕嘻不清地發出一些響聲,不知是舔著奶皮子還是在發饞。  兩個小黑孩各自挺著肚皮,站在傍晚的草地上,你啄一下我舔一下,互相吃著朋友的飲食。我伏在草地上看著他倆,看得津津有味。阿迪亞一塊塊從碎娃子手里掰下鍋盔焦黃的硬邊兒,填進嘴里細細地咀嚼。碎娃子探出細細的黑脖子,小口小口地喝著阿迪亞捧著的奶。就在這時炊煙散盡了,這邊的帳篷和那邊的泥屋都響起了清脆的鍋勺碗盞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一看,碎爺晃晃悠悠地從河岸那兒走回來了。他朝我笑笑,也朝巴僧阿爸笑笑。巴僧老頭也打磨夠了他的拴馬樁,滿意地叉腰站著,銅皮般的皮膚上汗水滴滴。  要吃晚飯啦,我想。  兩家人都在門口的草地上吃飯。碎娃子、阿迪亞和我三個人都左右亂抓地吃兩家。巴僧阿爸和碎爺則端坐在各自的門口,默默地吃著自己的奶子泡“包爾撒克”和烤得焦脆的鍋盔。我覺得兩個老漢吃飯的姿勢很相像,最相像的是他倆的嘴巴踏著一個拍子,同時同步地一嚼一嚼。有一塊黑云朵,不,它又變成一條黑云絲,遮住了將沉的落日,四野里的山巒和草灘藍藍地黯淡了。原野和波馬四外的世界都靜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藍的暮靄中,綿綿遠去的天山峰巒伏隱了,變成一長排崢嶸的雕塑。遠方特克斯河谷首先沒入暗闇,那條蕩漾的乳白色消失了。已經聽不見松林梢頭上掠響的那一絲銳烈悅耳的風了。  我知道碎爺隱瞞的事情。去年我捎來那張平反安撫的通知信時,碎爺仍然若無其事地搖搖頭。“吾個事,吾個嘛,不,不。”他搖頭時眼睛陷得很深,陷在眼凹里的一塊陰影里。他安詳得讓人驚訝,他拂了拂身上的碎褂子,就慢騰騰地走向木橋。木橋那兒的河水正驚天動地地掀撞著雷一般的浪濤,大堆大堆的光滑綠冰急速滑下,在河石和橋樁上撞成粉碎的雪沫。他朝那橋走去,根本不理睬我手里的那塊紙片。我拿著那塊紙片不知所措。去年夏天波馬下來了洪水,囂天的狂濤猛沖猛撞地攻打木橋,在橋下面撞擊起硝煙般的大團雪霧。碎爺該是甘肅的阿訇,五八年正念著經就被一根麻繩拴到了獄里。但是碎爺說他是青海人氏,甘肅那么好的地方他還沒福氣去浪一浪。碎爺該是住了三年獄,后來轉成勞改時逃來新疆隱匿;但是碎爺說他是青海的金客子,淘金子追金脈,順南疆的阿爾金山來到了北疆。我把那張紙片塞進他的泥屋里不管了,可是他把那紙片又拋進泛濫的河水里沖走了。碎爺吃鍋盔已經顯得牙齒不便,碎爺吃鍋盔時用手掌在嘴邊上捧著,把捧住的渣渣填進嘴里以后,碎爺總是閉緊嘴,再閉上眼皮,兩腮一動一動地慢慢地嚼。碎爺閉上眼皮嚼著鍋盔渣的時候,臉上千千萬萬的皺紋會舒展開來,舒展成一種幸福的表情。天山曠野的景色在那時悄悄圍住碎爺,我在那時看見天山曠野的景色都滲著、混著變成了蒼蒼茫茫的一片。  碎爺搬過一只焦黃的大鍋盔。碎爺把那只大鍋盔擺在我面前,然后蹲下來。暮色愈來愈重,那輪落日正在黑云絲絲里潛行。碎爺用力搬牢那只白面鍋盔,使勁一折把它掰成個半圓扇。碎爺喘吁吁的,銀胡須在他紅紅的臉膛上亂顫。碎爺又用力一折,再一折,鍋盔整整齊齊地被掰成了四半。“呶,吾個,吃唦,”他朝我推著,烤熟的發面的香味撲鼻而來。“呶,吃唦”,他催促著。  我毫無辦法。我知道我哪怕已經撐得半死也要再掰上吃。黃焦焦圓滾滾的一個大鍋盔已經為我掰碎,掰碎的鍋盔再不好存放了。碎爺根本不承認甘肅的那些事,碎爺根本不過問那張白紙上的事。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掂起一角香噴噴的鍋盔。于是碎爺又回到他的老位置上盤腿坐好,細細地咀嚼起來。他用一只枯瘦的大手捧在嘴邊,把灑落的渣渣填進嘴,以后,我看見他閉上眼,臉上就浮現出一種幸福的表情。  巴僧阿爸靠著他的三角黑包,一碗棕色的奶茶擺在他腳邊。他看見我瞥見他時,就咧嘴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他笑的時候,眼睛就瞇成了細細一條縫。巴僧阿爸放心大膽地敞胸露乳,古銅皮似的皮膚下浮出一個被奶茶灌得圓鼓鼓的肚子。黯淡的、已經像水一樣柔和的陽光抹在巴僧阿爸的鼓肚皮上,我覺得我像是看見了一只銅鼓,看見了一只年深歲久、已經生銹的騎士的銅兜鍪。  波馬是巴僧阿爸土生土長的故鄉。我估計巴僧阿爸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波馬。我為自己學不會他們厄魯特人的話討厭自己,因為巴僧阿爸會講哈薩克語、維吾爾語、柯爾克孜語,但就是不會講倒霉的漢話。巴僧阿爸這一生打獵放牧伐木作戰什么都干過,但是沒有離開過波馬。我望著波馬迷人的晚色,我心里滿是理解的心情。當然不能離開,這樣的地方,像波馬這樣的地方,一旦找到了,誰會舍得離開呢。  巴僧阿爸又把我面前的大碗斟滿。天山里的厄魯特人也像哈薩克人一樣用大碗喝奶茶。奶茶又燙又咸,在我渾身的血管中驅趕著勞累。我喝得滿頭大汗。我望望巴僧阿爸,巴僧阿爸也喝得汗流浹背。他望著我開心地咧開嘴笑了,笑得古銅色的臉上瞇出了兩條細縫。巴僧家有一頭乳牛,有一條黑狗,但是沒有馬,只有拴馬樁。巴僧阿爸對他的那根拴馬樁充滿感情,無論任何時候,只要他走過那根刻著圖案花紋的木樁,他都要慨嘆般撫摸它一下。“奧,奧,塔奧呀。”阿爸用手指著我面前的大海碗。我知道這話的意思準是“喝,喝,你喝呀。”我捧起碗,咕嘟嘟地長飲一氣,又咬了一口香噴噴的鍋盔。嘿,我心里怪好笑地想,大胖子和摔跤的壯漢就是這樣誕生的。兩個老人夾著你逼你吃,吃飽了還要逼你吃,怎么能不吃成胖子呢。  巴僧阿爸醉了一般,搖晃著站了起來,又搖晃著走了過來。我想欠身接過他手里的大茶壺時,他朝我做了個恐嚇的手勢。我半跪著身,看著巴僧阿爸又把我的海碗斟滿,我下決心吃炸了肚子也要陪他們吃到底了。  巴僧阿爸順手摟住那棵打磨得又滑又亮的雕花木樁。笨拙又溫柔地撫著木樁頭上的花紋,像只大棕熊在撫摸自己的熊娃一樣。是啊,沒有馬,我同情地想。我企圖從那根光滑的雕花木樁子中看見一匹漂亮的駿馬。可是我沒有看見。也許阿爸看見啦,我想。正在這時突然有一抹紅色顯現在那根雕花木樁上。我吃驚地一抬頭,看見了——波馬的日落。  天地間萬物都鍍上了一片金紅。  波馬的太陽正在鮮艷的紅霞中沉沒。  碎娃子驚奇地停止了玩耍。他撅著黑亮的光屁股,向前邁了一步,浴進了那紅艷得難以相信的霞光里。鍍紅的草地上挺著肚皮站著一個赤裸的嬰孩。這嬰孩渾身火紅,頭頂上那小白帽子像是一塊燃著火苗的旗。  阿迪亞發出一聲歡叫,他拽拽一身襤褸的紅布條,赤紅的小腳丫踩著燃紅的草地,無聲無息地走向他的伙伴。長風從遠方、從夕陽莊嚴沉沒的天際直直吹來,阿迪亞身上的火焰抖閃著,時明時暗地變幻著。  波馬剎那間陌生了。我認識的那個天山腹地里的波馬不是這樣。我突然覺得恐怖。我緊張地環顧四周,只見峻峭的冰峰變成了熔紅的劍,山巒變成了蔓延的火,草原變成了鮮紅波涌的一片大海。我又覺得歡欣,覺得我的這雙眼睛正注視著一個莊嚴輝煌的什么。我靜靜地坐了起來,雙手摟緊自己的膝蓋。我的心里似乎也流進了那燃燒的紅霞,它此刻正在我的胸腔里燒得兇猛。一天難道就是這樣結束么?草原變幻的大畫,巡視著草原和天山的太陽,還有生機勃勃的萬物,難道就是這樣終止么?  在一片紅彤的天山心腹的中心,兩家人和一座橋組成的波馬在這一刻間燃燒起來。半埋在草灘里的那間歪斜的泥糊屋像是一只燒熾了的紅巖。尖尖翹著的那頂三角氈帳篷變成了一柄火苗竄起的火傘。河床里奔走著濃紅的熔漿,松木橋像燒掉了妝飾的灼灼鋼骨。兩個三歲的孩子驚奇地站住了,舒服欣喜地伸展著他們纖細的掛著霞火的手臂,像兩塊燒得發紅的石塊,像兩只誤入了火海的旱獺。兩位長者凝視屏息地坐著,倚著他們各自的家。我猜他們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燃燒熔化,因為他們的前胸上也鮮艷地鍍著金紅的霞焰。這是人間么?我激動得痛苦難忍。這是今世么?我覺得我簡直發瘋般盯著望著這一切,好像我要用眼睛吞掉這瞬間出現的陌生波馬。它馬上就會消失的,我難過地想。  紅醉的殘日已經完全沉沒了。  巴僧阿爸突然引吭高歌。阿爸唱歌的姿勢很有意思:他盤定雙腿坐在自家的黑三角包前,雙手按膝,身子卻前俯后仰地劇烈地大搖大晃。他時而低頭,時而下巴朝天,嘶啞遼遠地唱起了一支長調。  “阿睦爾……撒納……嗨依喲嗬依……”巴僧阿爸的這支歌我不知聽了多少遍。但我只是在波馬聽了這么多遍。古歌《阿睦爾撒納》是厄魯特人的英雄頌,也是公認的反叛之歌。在伊犁、在烏蘇、在烏魯木齊,我從未聽到任何一個人敢唱這支歌子,——然而這里是波馬。巴僧阿爸不讀報,巴僧阿爸不理睬外面對他這位不沾親的遠祖的閑話,巴僧阿爸在波馬唱什么也沒有人管。這首歌我聽得太熱了,所以我已經懂了幾句:  “阿睦爾……撒納……嗨依喲……  命里平安的……英雄……嗬依……”  巴僧阿爸唱得如癡如醉,半個天空中燃遍的紅光被他的久久拖著的長腔漸漸送走。巴僧阿爸端坐著,撐著雙膝的兩只手上又漸漸恢復著古銅色。歌聲又尖又粗,又細又厚,在紅霞收褪著的青空上激烈地起伏飛翔。我看見阿爸凝視著那夕照美景的一對眼睛里,隱約閃露著一種沉重的憂傷。美麗的紅霞就要消失啦,我想,它真的只出現了一瞬間就要消失啦。巴僧阿爸,用頌歌送別了天空中的烈火。他看著紅霞褪去的時候,一定想到了阿睦爾撒納的命運,也許還想到了自己生命的垂暮。我心里突然一怔,感到我這次可沒有白來一趟,我在波馬看到了一個終止。  這時有一陣音樂不易察覺地浮現了。它緩緩如訴說,沙啞又動人、重負和悲憤中流行著一股——我仔細地聽著——希望和祈念。一瀉千里的雪山冰河陡然肅穆了;最后的、黑暗來臨之前的青色的明亮中突然呈現出一派神圣。草潮開始激動地搖曳,流水又恢復了轟鳴,我覺得猝不及防,我差點流出淚水。  碎爺開始了禮拜。  碎爺長跪在黃泥糊抹的泥巴屋前,嘴唇顫抖著正在誦經。他那枯瘦的溝壑密布的臉膛上,那緊張地凝聚著的誠摯、苦難、渴求的神情簡直摧人肺腑。碎爺滔滔地低聲傾訴著,那奇妙的話語出口迎風,倏忽化成音樂向長空飛去。碎爺也老啦,我望著那束飄顫的銀須想,碎爺也像巴僧阿爸一樣,面對著自己的暮日。可是碎爺心里盛著一個海,碎爺有他深藏不露的驚天動地的閱歷。無論是造反舉義、背井離鄉、冤獄折磨,碎爺一概不談不論。碎爺在長流水里冰浴,在潔凈的波馬舉禮,碎爺用不著一張白紙片證明自己,碎爺有一顆打不垮的心。  這是一天中的最后一刻了。  波馬要在焰霞洗過的青空中終止這一天。  碎娃子和阿迪亞手拉著手,在露珠掛滿的草地上玩耍。我們這些大人沒有事情,都蠻有興致地看著他倆。阿迪亞披一身襤褸,一甩一甩地邁著大步,像個沒有上馬的小騎手。碎娃子仍然全身精赤,撅著小小的黑屁股蛋,頭上的小白帽在微明中驕傲地閃亮。  他倆突然爭吵起來(www.lz13.cn),爭得激烈而兇狠。呀呀學語的厄魯特蒙語和甘肅土話誰也聽不懂。我猜他倆都說不準一句自家的語言,可是他倆卻不覺得別扭。巴僧阿爸搖搖頭笑了,碎爺也搖搖頭笑了,兩位老人相對看了一眼,又搖搖頭。我知道兩家人互相不通語言;阿迪亞和碎娃子是兩家交流的紐帶。  兩個三歲小孩又突然和好了,狂笑著摟作一團,在明亮的草灘上抱著打滾,空曠無際的波馬傳響著他倆鈴一般的歡笑聲。兩位老人坐在自家的氈包和泥屋前,看得入了迷。  只有我靜靜地躺在兩家之間的草地上,心里久久涌蕩著難言的激動。這是我在波馬度過的一個傍晚;波馬在我這雙還年輕的眼睛里,輝煌地終止了它的這一天。我靜靜地躺著,舍不得離開還帶著體溫的大地草原。我不再去遐想,我只是讓身體吮吸著這徐徐傳來的溫暖,等待著波馬的殘晝一絲絲地從我身邊抽盡。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九座宮殿 張承志:北望長城外分頁:123

舒婷:周末晚上  風狂吹  夜松開把持  眩然沉醉  兩岸的燈光在迷亂中  形成一道顫抖的光輝  仿佛有  無數翅膀扇過頭頂  一再縱恿我們  從這塊山巖上起飛  不,親愛的  僅僅有風是不夠的  不要吻著我結疤的手指  落下憐惜的眼淚  也不必試圖以微笑  掩飾一周來的辛勞與憔悴  讓我們對整個喧囂與沉默的  世界(www.lz13.cn)  或者擁有或者忘記  1980.2 舒婷作品_舒婷詩集 舒婷:饋贈 舒婷:一代人的呼聲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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